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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森林

很久很久以前,G 城的边缘地带,有一座森林。森林里住着年迈的守林老人,过着快乐但又寂寞的生活。后来,森林成了树林,老人死了,再也没有人愿意来接替他的位置了。再然后,我和沙鼠,还有晓树出生了。

那是七月的最后一个雨天,我坐在沙鼠的车上,驶向我不知道的地方,两边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建筑物,怎么看怎么像双手叉腰的赫拉克勒斯。怎么不欢迎我吗?──我暗问道。那倒也不是──无声的回答。

车慢慢驶向那一座森林。“我们要去哪儿?”

“守林老人的小木屋。”沙鼠以极其低缓的声音回答道。

车终于停了。

“先在这里住一阵子吧。屋里什么都有,冰箱里有够一星期吃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有你爱吃的葡萄。”

然后,他就走了。我觉得沙鼠越来越现实了。当我放下行李箱,推开那扇木门(奇怪竟然没有“吱呀”一声)的时候,忽然想起被碇元渡抛弃的真嗣。不同的是,我不会拉大提琴。

桌上放着木屋的平面结构示意图(其实有一些多余)和一张便条。

总算有了一些家的感觉了。

晚上九点,在吃完满满一盆葡萄以后,我心满意足地熄了灯──睡觉。

雨打在玻璃上──少见的夏日的持久的雨啊──风钻过窗缝发出尖利的嘶叫声,而窗外闪着幽幽的光。我翻了三次身,“三”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数字。

多年以来,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一次回来,我只是想知道最后的答案,虽然希望渺茫得像梁龙的脑袋(当然是相对于它庞大的身躯来说)。他只是失踪,对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却越是感到他或许已经死了。不过,就算他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对于我来说,他都已经只是一个虚妄的存在罢了。毕竟,那个爱捧着小说,爱开无公害玩笑的,爱偷懒的晓树已经离我们而去,不是因为他被时间遗忘,而是因为我们已经被时间抛弃。长久以来,我都做着同样的梦:我看见晓树从学校的天文台上纵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而后是一记很有质感的声音,恰如满满一瓶番茄酱从巨人的桌上翻下去。但是,当我走到那里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没有血迹,是的,没有血迹。我总是要像这样确认一遍。

然后,我会被自己的梦吓醒。

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溜进了屋子。天也已经开始变热。我只是躺在那里,汗水却一个劲地往外冒。

下午,云又遮住了太阳。厚厚的云,像《奇鸟行状录》(相对于侏儒般的《且听风吟》来说)。气压很低,我躺在地板上像躺在砧板上的大鱼,圆睁着眼(鱼没有眼皮),张着嘴拼命喘气,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看着天花板上雨的不规则的痕迹。空气中混着粘稠的果冻,其实更像是鼻涕。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着八月的第一场雨──大雷雨。

最后,雨终于落了下来。我却感觉像是有一万支箭穿过我的胸膛,然后落到绿色的叶片上。雨声遥远得好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的。

雨没有持续多久就停了──夏日的雨呀!──但是笼罩着天空的云却没有散去。

我想起田村卡夫卡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我还是无法抵挡住树林的诱惑。我换上了一双轻便的运动鞋,走出了屋子。雨云没有散开,恰似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最后一口卡在喉头的痰。天空灰蒙蒙的(用拟人的手法描述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它一百万)。空气依然沉闷,我想如果我是鱼,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张张嘴巴假装自己吸进了几口氧气。

哦,另一场雨正在酝酿之中。

这时候,我才重新打量了一下,那片小小的树林。我想起多年前看到的那个情景:林间,穿着一席白衣的少女,奔跑着、跳跃着,最重要的是快乐地笑着。这情景始终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淡出。那串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让我看到了一簇簇小小的铃兰。可是那个在我的记忆中的女孩是谁呢?

我一直往前走着,直到迷失在这小小的树林。确切的说,也许我只是被困在那里。

我从来不知道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湖。月,已经升起,湖面像破碎的镜子。我发现我已经无法动弹。我好似在等待,等待着有什么来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我的耳边响起了那首《无限拥抱》,即便是在若干年后的今天,那强烈的音场似乎仍然不依不饶地在我的耳旁回旋。我向前迈开了脚步──不由自主──脚底下是细细的沙土。最后,当我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已经在站在了湖里,湖水已经到了我的腰部,事实上我不会游泳,而脚步依然向前,尽管那浸满湖水的运动鞋让我极端不舒服(你应该尝试过那种感觉,就好像一百万条泥鳅从你的脚趾缝间溜过,滑滑的,腻腻的)。水已经到了我的颈部,然后继续慢慢地往上升,可是强烈的求生意识使我拼命地将头抬起,但是,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耳,然而高桥洋子的歌声越发振奋人心了。也许只是水的缘故。哦,水……气泡从我的嘴和鼻里冒出,我想起真嗣第一次坐上一号机的反应──让肺内充满 LCL 的话,就能直接把氧气输入血液中。很快就会习惯的。好恶心啊。忍耐一下,你是男孩子吧!──勇敢一点,你可是男孩子啊。水已经开始进入我的肺,那种眼睛刚进入水里的酸涩感已经退去了。我在水下望着那个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的橙子的月亮。

“Alan,还记得那一片名叫‘记忆’的森林吗?”

我想哭,即使是泪水会和这湖水融合在一起。我想起那张在波光中的真嗣的笑脸。

“请坐在那里,好吗?”

我的身上裹着羊毛毯子,那个在暗处的声音,我发现我已经无法习惯了。“好吧!”

“桌上有威士忌,冷的话,喝上几口,会舒服一些的。”

我端着那个杯子,晃了晃,没想,竟然洒出了些,然后,我啜了一口,我看不清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光线恰好调在了刚刚好的位置。

“这里是哪里?”我问。

“湖底。你不觉得空气很粘稠吗?不,应该说周围都是水。”

“那我喝的是什么?”我晃了晃杯子。

“水藻酒──水藻酿的酒。你不觉得吗?”

“怪不得一股腥气。我还以为是土腥气呢!”

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一句话,屋里的阴影恰好让我看不到他的脸,或者说是他故意不让我看到。最后,在将近三十分钟的沉默以后,他开口了:“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可是,你终究还是在这里呀。”

“因为这是一座叫做‘记忆’的森林。”

我没吭声,等着他把所有的话说完。

“你知道 dé já vu 吗?很遗憾,汉语里竟然没有与之对应的词,那么就让我暂且称它为既视感。也就是说,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感觉好像曾经经历过,或者说就好像是记忆错觉似的那样的东西。不过,既视感都是等事情过去以后才会出现的,所以它跟预知未来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我要说的是,开始的时候我真的以为那只是普普通通的既视感这样的玄妙的东西。一开始我真的以为只是既视感在作怪。不过说回来以也许真的只是这样呢?一切总是不会掌握在我们的手中。最初,是小说。你知道我喜欢看小说。那是十年前的寒假,也是我在这个可悲的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寒假。那一天,我和一年难得遇上几次的堂兄在一起。他仅仅比我大六个月,于是,很让人不舒服的,他比我早一年入学,然后,他那年大一,我则是高三,都处在奇妙的人生的分水岭上,不同的是,我面对的形势更为严峻一些罢了。在家族聚餐结束以后,不,确切地说,大人们和老人们的聚餐还正酣──有时候聚餐并不只是为了吃──我们抽身离开了餐桌,那时我们是家族中最后两个尚未成家的孩子──当然除去那个刚刚读小学一年级的侄女和那位尚在母亲肚腹中的小侄子。我们很孤独,不仅因为那个前面提及的原因,而且还有我们的出生时代。我说,88 年和 89 年出生的孩子,该是这世界上最尴尬的一代吧。比之小的,90 年代出生的孩子,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已经被时间抛弃了,90 年代出生的孩子中有上电视的,有拍电影的,有想续写《红楼梦》的,有杀人的,有被杀的,有抢劫的,也有自杀未遂的;比之大的,比方我的两个表姐,或者我的另外三个堂兄,都让我难受得无以复加。那晚,我们找了两瓶啤酒,躲在我的书房里──进入高三以来我一直没有时间整理,那里乱得一塌糊涂,不过至少还能下脚,但是那又能怎样呢?──我把门一关,于是大人和小孩的世界就这样断然分开了。我们之间的话题很多,因为我差不多是踏着他的轨迹活着的,私下里,我们可以聊 G 城高级中学的女生,八十年校庆,有 2006 年 G 城高级中学四大奇案,还有他在大学的第一年生活,和我的非人般的高三生活。但是,我们几乎不会聊起音乐,因为在这方面我们太不相同了,问题主要还是在我。还有当然,可以说是永恒的话题──书。我那时喜欢村上春树,就是受了他的影响。那时。他推荐了我几本书,本来我也已经是到了百无聊赖的顶点了,书房里窝着二十多本小说没看呢,多半是没有时间,当然也没有心情,你以为不做作业真能考出好成绩吗?那简直比《一千零一夜》还要“天方夜谭”。现在我要说的是,他推荐我看的书中有一本是韩寒的《一座城池》(一本一个以前我不喜欢,那时突然喜欢上的作家写的书),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它的英文标题是‘The Ideal City’ ──理想之城。哥说,只要一晚上就可以搞定,的确,只用了一晚上。当我合上书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不明所以地感到自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次猛烈得足以淹没庞贝古城十次的喷发的维苏威火山一样口干舌燥。在喝下一杯水以后,我开始思考。结尾,的确很糟糕,让人联想到从反面欣赏开屏后的孔雀的美。然而,当我回想起那堵‘奇怪的墙’的时候,却感到莫名的熟悉,那时,我没有深究下去。后来,我连续看了几本小说,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我以为那只是,《寒冬夜行人》中的故事之父在作怪。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想到在过去多年不经意间出现的那些令我困惑的 dé já vu,或者以梦的形式展现,或者当那种感觉袭来时的茫然不知所措。好了,我想,我们都有那种能力,我想说的是,我或许能够预知未来,也许或者只是可悲的心理暗示,对于未来我想我们终究只是无能为力。但是,我那时不懂。”

他啜了一口威士忌,这时我才发现,他手边也有这难喝的“水藻酒”。

“未来是追不到的,但也许猜得到,就像希区柯克的《死亡花朵》,老实说,我发现他老是在把玩预知死亡的游戏,比方在《说再见》这篇小说中也玩了类似的手法。小说是这样的。真是的,你竟然没有读过。好吧。曾经有一个女孩,每当她梦到花朵的时候,她的亲人中就会有一个死去。有一次,她和她的丈夫去海上旅行。后来,某天晚上,女孩又梦到了花朵,然后,她的丈夫失踪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男子已经坠海身亡。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但是通常也是小说中最令人意想得到的事情发生了,女孩跳海自杀了。可是,那天人们正要把男子已经获救的消息告诉她。那花朵其实是预示着女孩自己的死亡。你不觉得这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故事吗?”

我点了点头。

“其实故事的重点在于这座记忆森林。

“那时我总是梦见穿着白衣的少女,伴着银铃般的笑声,在这座名叫‘记忆’的森林里轻快地奔跑着,跳跃着。她的手,有时会触碰到那些树皮上绿色的青苔。

“《记忆森林》这首歌,我只听过一遍,尽管是十年以后的现在,尽管对于那些旋律的感觉已经只剩下支离破碎的音符,尽管对于歌词的记忆已经荡然无存,但是那曾经感受到的好像在伤口上撒盐的伤痛依然存在。我想说,我发现那时我已经喜欢上了,惟,尽管,我知道时间不对劲,但是我无法控制。

“我只是知道,那时,她是绝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上我的。

“有一回,我在湖边上睡着了,然后梦到自己已经死在了湖里。可是,我并不很在意。直到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一次又一次。后来,我总想起《我的名字叫红》的开场白──如今我是一个死人了,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不,应该是躺在湖底的死尸。我知道,我对抗不了。在过去的某一年,我梦到了大伯的死,然后应验了。我知道我逃脱不了死的命运,我也许不应该这么说,或许说,在无形之中有一双手推着我向那里走去,然后把我的头摁在水里,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扑腾几下手臂,挣扎一会儿,然后彻底放弃。”

“可是,你终究选择了你死亡的方式吧。”

“人类不能飞翔,就算是借助飞行器。我终究还是像断了线的风筝,坠地,尽管,那道弧线是那样优美。

“好了,你不该待在这里,这是我的地方,这是,我的记忆森林。”

“可是……”我记忆的缺口仍然没有接合起来。

“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够 确定放手不再回头 oh 要痛到什么时候才回头 已经没有任何理由”

我睁开眼,妻正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傻瓜,睡了这么久,有没有梦到我?”

我点了点头,却发现好疼。

后来,沙鼠说:“我真佩服你,洗个澡还差点把自己摔成植物人。”

十年后的秋季的一天,施工队的铁锤挥起,接着,那具属于晓树的尸骨,赫然暴露在了阳光之下。而不远处的一家医院里,临终的老校长说出了一个深藏多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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